[转帖]在书市的最后一个秋日里 辛德勇

卡桑

第一次到北京琉璃厂古旧书市上去买书，是在1992年春天。这一年一过元旦，就住到北京，等待调动工作的进京户口指标。中国书店的古旧书市，在1991年秋天就开始举办了，但当时我还在西安工作。在报纸上读到5角钱一本卖线装零本的报道，真是不胜艳羡；无奈僻处西鄙，无缘预身其间。　　古旧书市头两年，买书的人不管心里有多么急迫，大多还都要尽量保持读书人的斯文和矜持：虽然一大早就聚集在门口，等待入场，门一开便快步疾走，但还不会狂奔；翻看书籍时，对稍感一些兴趣书，都要先夹在腋下，但还不至于不管是什么书，都要先抢到手中再说。无奈嗜书者愈来愈众，没两三年，书市首日的早晨，就演化成烟尘飞扬的战场一般。在线装古籍的摊位上，学养和眼力，对于买书已经毫无作用，需要的只是结结实实的力气。但当时确实有许多好书，价钱实在便宜，自己也还算身强力壮，便每次都凑过去拣拣漏儿。　　书市热气腾腾的盛况，持续了不到十年上下时间。这几年温度骤降，好像从夏天进入了秋天。这种走势，同古旧书籍市价的飙升，正好相反，用科学的术语来讲，叫作“负相关”。这并不仅仅是一种现象上的关联，事实上，其内在的原因，也正是缘于古旧书籍市价的持续上涨。中国书店储存的陈年老货，虽然数量还有不少，但随着拍卖市场的兴隆和新兴个体旧书店的繁盛，店里继续收购旧书的路子，基本上已经断绝，在书市上抛售出去的书，是有去无回。货源有时而尽，书价却在以高速率无限攀升；在书市上买书的人当中，又往往是转贩的书商，要多于最终用书的读书人。无奈之下，中国书店的经营者只得收紧“书根”，不再投放书籍。不仅是书市，就连其下属书店，这两年也已经很少配发古旧书籍。　　没有什么有诱惑力的旧书，逛书店，赶书市，毫无兴味可言。去年秋天，在书市上只买到几本民国经济、社会方面的资料书，但总还算有所收获；今年春天，更是扫兴，几乎一本像样的书也没有看到。架上摆的，大多都是平常在哪里都能够找得到的货色，而且价格一点儿也不比平时便宜，场面冷清到了古旧书市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昭示着结束书市的寒流，转瞬就要降临；至少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不再关心书市，竟连秋季这一场举办的具体时间，久久都毫不知晓。直到书市开始前两天，偶然有人问我何时前去选购书籍，这才想到十几年来每年秋天都要举行一度的这一古旧书籍集中售卖活动。不过想起春天的萧瑟景象，竟丝毫也提不起赶场的兴致，要不是第二天晚上，专门从上海赶来买书的忘年老友周振鹤先生，在电话里特地指点说这次书市还是值得一看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前往的。周振鹤先生不只做学问是大家，还不愧为藏书大家，精熟个中门道，虽然远居海上，却清楚了解到北京的书市上将会上一批线装残本零册，而且价格不高。书市上已经连续几年，没什么线装书可看了，这真是一个诱人心动的消息。　　第二天赶了个早，尾随着第一批书蠹步入场内。一上楼，果然见有一大堆线装古书，码放在案子上。不知是书市连续冷清几年，人们一时还恢复不了往日的热度；还是买古书的年轻人，经过这十几年的历练，眼界抬高，对残本零册古籍已经没有多大兴趣的缘故，选购线装书的人，虽然很多，但是并没有前些年那样的疯狂。大家都在紧张而又沉静地翻检选择，看好了，自己喜欢，才揽在怀里。　　久违的廉价线装旧书，离去更久的平静气氛，使我沉浸在搜寻书籍的愉悦之中，竟全然没有理会到，身边已经陆续来到好几位同样热衷此道的老朋友，其中也包括为我点拨路径的周振鹤先生。专心选书的结果，是将近两个小时下来，找出一堆值得收入囊中的书籍。虽然大部分书籍很破烂，但并不都是残书，里面也有许多全本，或是丛书零本。　　书市归来后几天，见到有人在互联网上发帖子，大意谓在书市上以廉价买到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以为此书乃是这次书市上唯一值得一买的书籍，除此之外，俱不足道也。姚薇元这部书，名气很大，在1949年以后出版的学术著述当中，确属比较少见，旧书肆里不是经常能够遇到，但毕竟是迟至1958年才出版的书籍，印刷将近2，000册，需要的话，图书馆里终归不会太难找。在市面上买书，名著当然重要，马上派上用场固然也重要，但更重要的着眼点，应当是平常不易查找，用的时候，可以起到弥补图书馆藏书不足的效用。我在乱书堆中，就拣选到一些这样的书籍。　　近年受西洋人影响，研究中国基层社会众生相，成为历史学界一部分人非常关注的选题，传统的蒙学教育，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过去的蒙学书籍，自然是研究蒙学教育历史的基本资料，但过去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拿蒙学书籍当回事儿，除了宋明古本，清代特别是清末到民国初期的蒙学读物，图书馆和藏书家一般都不会收藏。现在到荒村远乡，虽然还能搜罗到一些这类东西，然而，大学里的学者，若是需要查找原始版本，却常常并不容易。因此，这类一向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儿用书，现在已经很有收藏的必要。这与郑振铎等人在民国时期集藏明末世俗用书，情形和意义，都可以说相差无几。　　《三字经》人人都知道，但看过旧刻本《三字经》的年轻人，却不会很多；甚至在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的学者当中，也有相当多一批中年以下的学者，同样从来没有看到过以前行用过的刻本或印本，原因就是现在要想找来看看，并不是一件想到就能做到的事情。　　我只看过清末通行的版本。这些版本，往往是将版面分成上、中、下三栏，中栏和下栏刊刻《三字经》本文，上栏处则是编选一些幼学所需的其他知识。这次我在书市上找到两本《三字经》，一部是清末刻本，要10元钱；另一部是民国初年石印本，标价20元。　　《三字经》是识字课本，识了字还要读书。传统蒙学教育中与之相匹配的蒙学读物，还通行有供学生阅读用的古诗选本《千家诗》。清末这部刻本，在上栏处选刻有直白易懂而又寓有教化意义的古诗名篇，一定程度上相当于是这两类书籍的融合。当今中小学教科书中惯常选用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和“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以及“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等等，都被编入其中。相互对比考察一下，其间的联系与差别，似乎很耐人寻味。　　民国的这部书是石印本，其定价高于上一部清末刻本，大概是因为书中上拦处不是文字，而是图画。现在市面上带图的书籍，一般比纯文字的书籍，售价要贵一些。这部书的内容，实际上经过改良，与传统的《三字经》，已经有很大差别，书的全名是“绘图增注历史三字经”，插图中列有“武昌起义图”。家里另外还存有几本这类经过改造的《三字经》，对比研究一下新本对原本的更改，会看到为适应社会变动，这种老套蒙学书籍内容在民国初年的变迁。　　除此之外，书市上得到的同类童蒙读物，还有清末民初间石印本《绘图增注朱子治家格言》（10元），以及石印本清人罗泽南著《小学韵语》（10元）。所谓“朱子治家格言”，就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一套教养训词，另有说法谓出自清初人朱用纯（号柏庐），实际上恐怕既与朱文公毫无牵扯，也不关涉朱柏庐先生什么干系。在清代流行的通俗道德教化说辞当中，类似托名于贤达闻人的情况还有一些，我已搜集一些相关资料，日后或许会去做专门探讨。　　衣食住行是社会生活史研究的主要内容。过去各类宅第都要帖对子，对子的内容，则要与特定的住所和时令行事相匹配。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古代楹联，大多都存留在名胜要地，这些地方的对联，自有高档次的文人执笔，文句水准和书写的内容，都与大众宅院以及庶民公共活动场所的对联，有很大差别。当时编写有一种相当于现今所说“对联大全”性质的工具书，专供中下层社会民众，从中采摘，依样画葫芦。要想了解庶民社会所用对联的一般状况，这会是非常有用的资料。除了明代以前的刊本以外，图书馆和藏书家过去对这一类书籍，大多也是不屑一顾，所以，需要查看时，找寻起来，便往往不会很顺手。由于传本日趋稀少，近年通行的市价，一般也都比较高。很幸运的是，书市上我竟找到两部清代中期以后的这种书籍，而且价格还相当低廉。　　这两部书都是小巾箱本。一部题“新刻精选对联”，上下两卷各自装为一册，署“文裕成雕”。此本字作写刻体，在同类书坊刻书中，版刻堪称精整且尚属初印，标价仅40元，算得上是拣了一个小漏儿。另一部卷端未题写书名而内封面已经佚失，因此已经无从获知书名。这部书的字体也是写刻，审其版刻字体，似乎要晚于前一部书，应当梓行于清末。与前一部书相比，刷印稍迟，但字迹尚很清晰，售价仅为10元，当然便宜至极。　　随手翻检这两部小书，可见举凡各类宅邸场所和喜丧行事所需的对联类型，几乎无不应有尽有。在前一部书中可以看到，像“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种时下惯用的春联，清朝就已是很俗套的写法；又如剃头铺常用的对联，有“髮去但觉身体爽，面净又见眉目清”、“一年生意从头起，万贯财源应手来”；泡澡的“塘子”，是“荡漾香汤和脉气，淋漓汗津长精神”；抽鸦片的“菸店”，则是“高谈四座吐云气，长啸一声飞雨花”，还有“满座祥云招隽客，一堂和气乐嘉宾”，等等。后一部书篇幅虽稍显单薄，但内容与前者并无重复雷同，特别详于丧葬仪式所用对联，是研究古代丧事很有用的资料。　　内容稀奇古怪的书籍，找到有天津王贤宾著《意气功详解》、汪怡著《诗牌新编》、尹桐阳著《合音例证》、董明铭著《说文今释》，还有“北京悟善总社”编辑的《鬼神语》，都是薄薄一册的民国铅印本，除了后两种是洋装本外，其余均为线装。　　《意气功详解》是讲修炼气功养生的书籍，伪称系由岳武穆传习而来，内容倒是没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只是讲授练功方法和习练功法对祛病延年的作用。封面、封底都已经脱去，不详具体印制年代。练气功有时会演变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了解各类气功的历史传承关系，很有必要，而相关的书籍，并不容易看到。这部书价格仅为10元，当然不能错过。　　《诗牌新编》是1943年2月在北京出版，这种书似乎也仅能有此一次“绝版”。所谓“诗牌”，简单地说，就是一种以凑成诗句来和牌的麻将打法，是文人将诗钟、诗社这一类诗会情趣与麻将牌游戏方式结合在一起的一种风雅消遣。其玩法大致是统计古人使用频率，预先选定数百个诗词常用单字，分成平仄两类，填在牌上，替代条、筒、万等牌面，为防止所选单字不敷使用，另设若干无字牌，可以替代任何一个缺字；玩时一如麻将牌，四人一局（也可以五、六人，或三人、二人，乃至一个人自娱自乐），坐下后约定和法，上出下吃，率先凑成诗词篇章者即可告和牌。　　通行的博弈史研究书籍，似乎都没有讲到过这种游戏方式，当是缘于它不够流行。打牌本来是一件轻松的消遣（当然，赤红着眼睛赌钱是另一回事），凑集诗句则需要凝神敛气，搜索枯肠。这样玩牌，就如同松本清张式的侦探小说，硬要在娱乐文字里体现神圣的教化主题一样，鸡鸭窝里摆花架，两不相宜，实在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　　诗牌有文献可徵的历史，作者汪怡也只是追溯到清朝光绪年间；记述诗牌的文献，此前也只有近人朱洁编著的《诗牌新谱》一书。现在不用说看过这些书，就连听说诗牌的人，恐怕都很难找寻了，遇此奇书，且售价只有10元，不能不说书运奇佳。　　《合音例证》二卷，初版于1927年春，我买到的是同年秋天的再版本，定价20元。作者当时身为民国、河北两大学的教授，并在北京开办“六书讲习所”。此书是用反切的原理，疏释古代典籍中“一言而二，二言而一”的词语，或释两字应为一字之反切，如释《汉书》之祁连山为天山，乃是“祁连”合音为“天”；或释一字应属两字之合音，如释《易经》“其人天”为其人凿额，乃是“天为凿颠之合音”，等等。诸如此类的所谓“合音”，尹氏将其区分为九种类型，并举述二百零一个例证，一一阐释。虽说其中颇有一些例证，牵强附会，迹近穿凿，但尹桐阳沿承清儒高邮王氏父子以同音通假诠释经典方法的馀绪，缘音求义而能别辟生面，系统阐释反切盛行之前的“合音”行用规律，其所提示的解析途径，对于辨析古代典籍中的一些疑难问题，还是会大有启迪。　　董明铭的《说文今释》，定价也只有10元，是在民国七年10月，由陕西教育图书社印制。这本书的样子，看起来就怪头怪脑。全书只有一卷，却还要划分卷次，标明卷一，用作者家乡的陕西话来说，明明神经是有“吗嗒”。翻看内容，更显怪诞不经，大有“波者水之皮”的味道。如释泾水之“泾”为南北经向直行之义，渭水之“渭”为东西纬向横行之义，如此，则泾属渭汭，即成经纬交织，洵属奇思妙想。盖作者于此道素无根柢，对清儒小学成就，所知无几，只因在民国六年偶然“漫游江海”，见“国人多肄力于此”，回到家中，便仓促攒成此书。无知者无畏，向来如此。这种无人顾问的书籍，传世自然极为有限，不妨取以存照。况且愚者千虑，尚有一得，怪诞的人，思维往往出人意表，其可观之处，必然更多。　　《鬼神语》题“风徽伯张安道真人乩著”，卷首还印有托名清代古文学家姚鼐“降笔”的“弁言”，实际上是“救世新教”的宗教宣传品。“救世新教”是民国时期创立的一种新兴宗教，此书卷末即附有该教的“入教规则”。　　这部《鬼神语》是民国十五年2月的第三版，初版本印制于前一年的6月。虽说不是最早的版本，略有缺憾，但也已经很难遇上，尽管标价达100元，还是要将其收入书囊。书中的内容，当然是满篇鬼话，但翻看一下人怎么来讲鬼话，也是一种别样的消遣。全书系分别以天干、地支划分为二十二篇章，依次为：神鬼情状、神之凭依、鬼之气质、人鬼一体、人鬼灵光、善魂恶魄、鬼之元素、人鬼地点、鬼之存在、鬼之视线；人之灵魂、灵魂消长、神鬼分量、鬼之行动、鬼之经历、人鬼相接、鬼之发现、鬼神特能、鬼之能力、鬼之平居、鬼之等级。综括其大旨，无非是受到一定近代科学与基督教说教影响，　　以类似科学的思维方式，来阐扬鬼神之学，亦即所谓“灵学”。与此“救世新教”相类似的教派，民国还有很多。这类新兴宗教，过去习惯上多称为民间宗教，马西沙先生等人撰著《中国民间宗教史》，内容详瞻质实，唯其例上起汉代，下止清末，没有述及民国时期。新兴宗教的涌现，是现代社会各国普遍存在的现象，需要从学术角度深入加以探究。民国时期的新兴宗教，上承历代王朝，下传当今社会，是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一个环节，在梳理清楚古代渊源的基础上，更值得好好探究，而《鬼神语》这类传教书籍，则是最基本的研究史料。由于这样的铅印书籍，没有古董价值，不像版刻书籍，不拘是否看懂内容，仍有玩家取以把玩，所以，时代虽近，却最容易散佚毁失，再加上破除“四旧”风暴的涤荡，时至今日，传本已经相当稀少。　　除了这部《鬼神语》之外，在书市上还拣到好多种线装本民间宗教或是民间信仰、教化方面的读物，价格都很便宜，包括有：《万佛经读本》（铅印，10元）、《无极内经》（铅印，50元）、《了凡先生四训》（铅印，10元）、《三教正宗》（刻本，10元）、《三圣经灵验图注》（石印，30元）、《高王观世音经注解》（刻本，又一册铅印，均10元）、《纯阳吕祖心经》（刻本，10元）、《关圣帝君觉世真经》（刻本，10元）、《敬灶宝训》（石印、10元）、《十魔九难》（刻本，10元）、《金科辑要闺范篇》（铅印，40元）等。这些民间读物，同样处在日渐亡失泯灭之中，需要有心人存储护持。　　稀见难遇是购买旧书第一位的原则，但本行专业用功直接需要，毕竟也不能忽略，只是首选的目标，还是民国时期的旧书。贵远贱近，是稍逊于孤秘罕传的第二项通则。这类书找到有正中书局《社会科学丛刊》中的萧明新著《新县政之管理》（20元）、商务印书馆《新时代史地丛书》中的周景濂著《中葡外交史》（30元）。后者同一套书中还见有《中法外交史》，价格相同，随手翻了翻，感觉写得太疏略，于是弃而未取。随后与周振鹤先生一同吃午饭时，周先生肯定了我的取舍，并指教说，《中葡外交史》水平很高，现在仍没有同类著述可以取代；而《中法外交史》撰述草草，远不能与《中葡外交史》相并比。目录学方面的书籍，得到一部北平图书馆印行的《古逸书录丛辑》零本《宋国史艺文志辑本》。此书铅印线装一册，价40元，也很实惠。这些书算不上多么少见，但若着意寻觅，仍然还要看机缘。　　比较重要一些的本行专业用书籍，是买到一本中国地理学界老前辈胡焕庸的《中国人口之分布》。这书是16开的薄册，仅40多页，封面、封底俱缺失不存，搞不清是单独出版发行的小册子，还是期刊论文的抽印本。文中第一次以县为单位统计分析了中国各地的人口密度等级，配有大幅彩图，是中国人口地理学史上的里程碑式著述；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则是研究民国时期人口分布最重要的资料，花10元钱就将这种最早的印本拿到手里，让人很是得意。　　期刊杂志，本来基本不买，不意在40元一册售卖刊物的杂乱书堆里，翻出一本北平研究院《史学集刊》。这是1947年出版的第五期，上面载有我很需要的钟凤年研究《水经注》的文章，平时不便查找，而这样的学术期刊，在北京的旧书店里，通常要卖到150－200元一册，根本不敢问津，这次机不可失，赶紧收下。这一期上另外一些文章，如冯家升的《火药的发现及其传布》等，也都相当重要，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值得一买。　　更便宜的实用书籍，是5元钱一册，买到10本民国影印《学津讨原》丛书的零本，其中包括有《西京杂记》、《大唐创业起居注》、《靖康纪闻》、《北狩见闻录》、《唐史论断》、《通鉴疑问》、《泉志》、《齐民要术》、《耒耜经》、《汉制考》等，每一种书都完整无缺。20世纪90年代初，琉璃厂古籍书市刚开张的时候，卖这种线装丛书零本，是5角钱、1元钱一本。十几年来，物价和工资已经上涨很多。现在的5元钱一本，可能比当时的1元钱一本还要便宜。可是不知为什么，许多人对此都弃而不取，不然的话，我也不能从容拣到这个便宜。　　旧书市上每次都是古今中外，样样多少都有一些，这次也不例外。外文书的价格，大多都比较贵，这也是民国以来的老行情。英文书只买了两部20世纪20年代英国伦敦出版的世界经济地理（Economic Geography，1925）和商业地理（The Geography of Commerce，1927）书籍（40元一册），内容十分平常，虽有一些与中国相关的内容，但都很简略，不能用作研究的依据，不过是聊备增广见闻而已。　　不过，日文书倒是买到一本值得一提的书籍，这是岛恭彦著《东洋社会与西欧思想》（東洋社會と西歐思想）。此书初版本印行于1941年，还是在战争期间。我买到的是世界评论社在1948年出版的再版本，比初版本增加了两篇附录。如同书名所示，作者试图用西欧的思想观念，来审视东洋社会；复又站在东洋社会的立场上，来审视西欧人士对东洋社会的研究。作者的学术背景，是曾对近世欧洲社会思想做过比较具体的研究；这本书实际上又是由一组专题论文构成，所做分析，应当具有一定思想深度。时下关注中西文化交流的学者有很多，但在国内学者当中，还见不到这类对西方思想文化有较高造诣的人士，所以，深层次的分析探索，显然还很不够。自己虽然没有能力过多涉猎这一领域的知识，但10元钱一册买来一读，开阔一下视野，还是非常值得。　　买书首先是看内容，其次也要看价钱。价钱若是特别低廉，即使用不上多少，也不妨买下，日后还可以与他人交换书籍。乱书堆中有一本《医学真传》，是清乾隆年间王琦编刻《医林指月》丛书中的第一种，为清人高世栻所著。王琦刊刻过《李太白诗集》、《李长吉歌诗》等书籍，都是清代有名的刻本。此《医林指月》之版式、字体，一如《李太白集》等书，刻印精良，应是出自同一批刻工之手。虽是丛书零本，但如此佳刻，且首尾俱完整无缺，前面还带有王琦为丛书撰写的序言和丛书总目，一册书厚逾80页，标价60元，往多里算，也仅及市价的五分之一，自然不宜放过不收。　　在书市上耗去大半天时间，买到的最有史料价值的书籍，其实是一本中学生的作文集。这本书首尾都脱落不存，内容是河北易县中学在1916年前后一、二、三、四各年级学生的作文选集，每篇文章附有教师批改的文字，书名为“易水文源”。这本作文集的研究利用价值，当然首先是用作研究近代教育史的资料，但我购置此书，更看重这些作文乃是研究民国时期历史地理的绝佳史料。易县中学的学生，除了本县子弟之外，还有一部分来自邻近县份。在这些中学生作文的选题当中，乡土风物占有很大比例，其所记易县以及周围相邻各地的地理状况，涉及许多非常具体的细节，详细程度往往会超过当地舆地志乘很多，完全可以当作一部形式独特的方志来阅读。用这一本书作为史料，就可以写出一篇揭示民国初期易县地理面貌的大文章。这种北方小地方的学生作文，在当时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理会，时过境迁之后，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史料，而我只花费区区10元，便得以收入书囊，书市结束多日之后，还为之连连兴奋不已。当然，只有我这种吃学术饭而且又杂七杂八什么都感兴趣的人，才会格外看重这类东西，普通读者，大多是不会留意的，定价很低，本是符合市场的行情，并不是有什么疏漏。　　兴奋之馀，是体味到更多的无奈和遗憾。在这里虽然买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好书，但琉璃厂古旧书市并不会由此重兴旧况。这次书市上的旧书，基本上都是中国书店海淀分店一家前几年积存下来的老货。听说中国书店总店最近正全面收缩线装古籍的经营网点，除了文化遗产书店等个别分店，大多数分店以后将不再经营线装古籍，已有存书则统统奉命上缴。这次海淀书店在书市上摆放的古籍，就是挑选送交总店之后的弃馀畸零之物。　　在这样的背景下，古旧书市非但不能重兴，而且更为萧索的灰暗冬天，转瞬就会降临。这次很令人兴奋的书市，不过是最后一个秋日里的回光返照。在这里不厌其烦地拉杂记下买到的每一本旧书，就是想为曾经激动无数旧书癖好者的琉璃厂古旧书市，留下一份写照。这里是我购买线装古籍起步的地方。　　离开书市的时候，心里竟涌上一种与狂胪文献的中年相惜别的情绪。                                              2005年10月2日记http://xiangyata.net/data/articles/c03/7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