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保训》是《尚书》逸篇,为周文王传武王之遗嘱,历史价值很高。近十年来,学术界对此篇解读甚多,但似总有未中肯綮之感。其争论焦点在于如何解释‘中’字。有人认为此乃中庸之道,有人认为‘中’通‘众’,还有人认为‘中’是一种治国安邦的道理。总之不一而足。笔者任认为‘中’绝非复杂的哲学概念。《保训》通篇围绕着‘中’,举了帝舜和上甲微的例子说明中的重要性,但是全篇却无一个字具体解释何谓‘中’,所以周文王并不担心武王对此产生疑问或误解,‘中’在当时是不会产生歧义且人尽皆知的。 除了‘中’是理解全文主旨的障碍之外,学界对于文中具体文字的解读也有诸多不同意见。学者们在解释《保训》时总难免先入为主,通篇浏览一下全文,之后脑海里大致确立一个中心思想,在此基础上细细品读,若有解释不通之处就发挥联想,广征博引,以期找到相对合理的解释。笔者对此方式也深以为然,因为在面对陌生问题时这是最好的入门之道。《尚书》诸篇文字聱牙,但如果细究其中所讲的道理,会发现有的浅显,有的则深奥。越是道理浅显的篇章往往文字更难懂,而道理深奥的反而文字更易于通读。二帝三王距离我们很远,那时的语言文字和今天差距过大,阅读困难很正常,但是西周之前处于文明初始阶段,没有经历过春秋以来的百家争鸣,哲学思想不发达,所以那时的人讲不出过于复杂的道理,中心思想倒是较容易理解。进入战国,中国的哲学思想高度发育,这一时期伪托上古圣贤所写的尚书篇章往往反映相当深刻的内涵,中心思想就不那么显而易见了。但是战国毕竟离现在更近些,所以语法文字上反而更易解读。《保训》是以周文王为第一人称叙述的,如果认为它是战国的伪托之作,则应该把它的中心思想往复杂里考虑。如果认为它的作者就是周文王,那么它反映的中心思想就可能是直来直去的。笔者不能先入为主的说《保训》的作者究竟是战国人还是周文王,但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优先考虑周文王。 《保训》提到了两个人的故事,一是舜帝的,二是上甲微的。舜帝的这一段很难读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里面提到了尧帝。其中有‘帝尧嘉之,用受厥绪’这句话,符合尽人皆知的历史传说,所以单就这一点的解读是不会有歧义的。上甲微一段涉及到了上甲微借河伯之力向有易氏复仇的典故,这也广为流传,所以这段应该能一眼看懂个梗概。帝尧与帝舜、上甲微与河伯,这两个故事同时列出一定有逻辑上的联系,周文王在临终时给武王写信讲他们的故事一定是要武王从中得到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涉及到‘中’的定义,读懂《保训》的突破口就在于归纳出这两个故事的关联。 周文王肯定是把武王比作舜帝和上甲微,他希望武王能和这二人一样。那么文王把尧帝和河伯又比作谁呢?尧帝和河伯扶持了舜和上甲,那么谁能扶持武王呢?尧帝与舜帝是什么关系呢?河伯与上甲又是什么关系呢?武王与扶持他的人会是什么关系呢?这几个问题将引导我们对全篇进行解读。 回到《保训》原文,先看看文章结构,它在体例上符合《尚书》的文例,就是开篇先把故事背景简要交代清楚,之后是周文王讲一大段话,也就是文章的主体。笔者把《保训》全文分为四部分,共20句:其中第一部分五句,简述文王传保的背景和原因;第二部分八句,讲述帝舜的故事;第三部分三句,讲述上甲微的故事;第四部分四句,文王反复叮嘱武王。 第一部分:文王传保 1. 隹(惟)王五十年,不
(豫)。王念日之多鬲(隔),恐,述保训。 周文王在位五十年的时候,病重。他考虑自己和儿子武王相隔太久,恐怕见不着了,陈述托孤遗训。 王五十年:指周文王在位五十年。不豫:指病重。《逸周书·五权》作‘不豫’,《顾命》作‘不怿’。鬲:通‘隔’,因二者部首相同且在上古读音相同,近似读‘glik’,‘gl’是个复辅音,后来分化了,鬲读作li,而隔读作ge。 保:监护、辅弼。保训:文王传保之后方作训于武王;以此向武王阐发传保的重要意义。 2. 戊子自
(靧水),己丑昧[爽,召太公望传保。训于珷(原简残,这几个字为笔者所补)] 戊子这天周文王自己进行了临终洗脸仪式,第二天天刚亮召见了太公姜尚,把护持武王的重任传给他。对武王作了遗训。 自靧水:天子临终净面。昧爽:天蒙蒙亮。召太公望传保:根据《顾命》所补,成王时,召公奭地位最崇,故传保时位列重臣第一;文王时,姜尚为文王师,同时为武王岳父,地位最高,所以传保必定传于姜尚。《顾命》中传保对象除召公外还有毕公等多人,但是《保训》篇中缺字不多,恐怕填不上许多人的名字,故而仅列姜尚一人。训于珷:作训于武王。武王不在传保现场,所以要以训告知。 史书没有记载周武王时太保是谁,但是武王死的时候太保是召公奭,《尚书·君奭》有‘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左右’的记载。笔者认为周文王想给武王找个太保托付。托孤的仪式在《尚书·顾命》里记载详细,《顾命》中的整个仪式过程对理解《保训》有极强的参考意义。《顾命》看来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面可以叫《成王传保》,后面是《康王登基》。《顾命》原文太长,笔者简述其意。 成王快不行了,就命召公和毕公辅佐康王。四月甲子这天成王洗了脸,穿上冕服,坐在玉几前。让太保召公奭和毕公及诸侯重臣一同前来。成王说自己快死了,回忆了文王和武王的功业,以及自己是如何继承文武之志的。号召众臣敬保康王。第二天(乙丑),成王死了。太保命人带仪仗队迎接康王。第四天(丁卯),康王作册命。第十天(癸卯),康王举行登基大典。《顾命》的开始部分无疑是重要的,它和《保训》开始的部分很相似: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靧水。相被冕服,凭玉几。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 这里面着重提及了成王在病重的时候要洗脸,《保训》里也提到了文王洗脸,很明显这是一种临终的仪式。就好像欧洲君王在临终时要在前额涂圣油,涂完了也就该交代后事了。成王洗完脸之后被冕服、凭玉几,这应该是也是很有仪式感的,所以估计文王也干了相似的事。再之后,成王就把太保等众人召来传保了。据此,笔者可以大概补出前文‘戊子自靧水,己丑昧[爽]……’中缺的九个字了。‘戊子自靧水,己丑昧爽召太公望传保,训于珷’。 3. [王若曰:“发,朕疾
,甚恐不汝及训。 文王说:发儿,我急切中将你扶正大位,但很害怕你听不到我的遗训啊。 疾:迅疾、急切。此处不作疾病讲,文王病发突然,不速交代身后恐误大事。再者,文王此时已经重病,绝非程度较轻的‘疾’字可以形容。:从‘啇’从‘止(正)’,意为‘传太子以正位’。‘啇’,根本也,国家的根本就是王位继承人;‘啇正’,正根本也。此字无法定为现代字,姑且保留原书。不汝及训:即‘汝不及训’,你得不到我的训诫。 4. 昔歬(前)人传保,必受之以詷。 从前先王向顾命大臣托孤,顾命大臣和新君必须一同接受遗训。 詷:《说文》共也。此处应指被委托人和新王共同听旧王之遗命。 5. 今朕疾,允病。恐弗念夂(令终),汝以箸(书)受之。 现在我急着传保,是因为病重。我恐怕是不能妥善完成这件事了,你就接受我给你的书面教诲吧。 疾:快。此处指急于传保。允病:因为病重。上古以浅表小病为疾,以重病为病。本句前有疾,后有病,则可知二者意义并不相同,‘疾’指传保之急切,‘病’指文王不豫。念夂:即‘令终’,善终也。指事情或人生完美的终结。文王认为如果不能临终训于武王将十分遗憾。箸:木棍儿。指简书。 第二部分:舜帝的故事 6. 钦哉,勿泾(轻)! 看信时要恭敬,切勿轻视! 泾:通‘轻’。勿轻指不要轻视。 7. 昔舜旧作小人亲,
(耕)于鬲。茅恐(懋工(功)),求中(宗)自诣。 从前舜帝出身于庶民之中,在鬲山从事农业劳动。他有了大功劳之后,就跑去尧帝那里求亲。 旧作小人亲:此处亲应与前连读,不可读作‘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鬲’。舜为小人时有亲属,瞽叟与象,俱恶人。file:///C:\Users\lenovo\AppData\Local\Temp\ksohtml9072\wps6.png:乃发力于井田之意,大致可通作‘耕’。鬲:鬲山,舜耕之处。茅恐:实乃‘懋工’之错别字,非通假也。上‘茅’下‘心’为懋,意大;‘工’通‘功’;懋功者,大功也。钞书人误将懋下之心写到了工下,这才产生讹误。求中(宗)自诣:指‘为求中(宗)而自诣于尧’。 上古时代,婚姻家庭制度的形成是个自上而下逐步的过程。直到周代,它还没有下沉到广大基层民众。所谓‘仲春之月,奔者不禁’就是这种写照,家的概念还没有普及到低层劳动者,他们解决生理需要还是依靠集体野合。《令簋》‘臣十家,鬲百人’,就是说在赏赐时地位相对高的‘臣’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而地位近于农奴的‘鬲’则是以人为单位。《大盂鼎》‘赐汝邦司四伯,人鬲自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这也说明庶人是以个人而非家庭为单位被赏赐给贵族的。本文中‘耕’的写法是‘井田力’,这非常形象的描会了舜当时的劳动状态和社会地位。笔者不知道在原始社会晚期的舜究竟是个快乐的自耕农还是饱受压迫的农奴乃至奴隶,但是社会的分化导致人与人的不平等是肯定的,他当然会有向上移动改变命运的想法。他有了功勋等于就有了求取‘中’的资本,‘中’一定是个好东西,可以使他不再是一个忙碌于井田的小人。 ‘中’在《保训》里应该是‘宗’,古无zh、ch、sh,‘zhong’的发音和‘zong’可能是一样的。‘中’和‘宗’属于同音通假。《史记·五宗》中以同母兄弟为同宗,这说明分宗标准是从母系的,此乃古之遗孓。‘姓’从‘母’从‘生’,唐虞之世,父宗不彰,同母宗者即为同姓。舜旧为小人时有亲,父为瞽叟,弟为象。舜出身微贱,不可能得到同样出身的父母兄弟的帮助,相反的瞽叟和象还在一直算计舜。舜如果娶了尧的女儿,等于建立了新的家庭和亲属关系,舜求‘宗’于尧,就是想通过婚姻关系加入尧的宗族。在父系社会,夫家把妻子嫁过来称为‘来归’,女性嫁去夫家就是‘归宗’。在母系遗风尤甚的时代,舜和尧的女儿婚配,舜也就可以理解为加入了尧的女儿所在的宗族,这也可以理解为归宗。舜未来成为天子的身份障碍就此解决。他有资格成为尧重点培养的继承人。前文中特别提及的‘舜旧与小人亲’就是要说明舜‘求中(宗)’的必要性。 8. ‘氒(厥)志不讳于庶万眚(姓)之多欲,氒(厥)又
(施)于上下。 舜对尧说:‘我不隐讳说此次求亲的目的有满足个人私欲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把自己的志向施行于天下。 厥志:我的志向、目的。讳:隐瞒、忌讳。庶万姓:亿万庶民百姓。多欲:庶民之欲。上下:犹言上下四方,天下也。 何谓‘庶万姓之多欲’呢?庶民百姓都有什么样的欲望呢?上古时代的黎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他们的欲求一定是很直接的,吃得饱,穿得暖,能像部落上层人士一样成个家就是他们的追求。如果更理想一点的话就是锦衣玉食,成为人上人。舜乃古之圣人,他最怕人们说他找尧求‘中’的目的仅仅是这个,所以他说追求荣华富贵只是一方面,除此之外他还有更高的理想,就是要把自己的伟大志向施行于天下。舜‘不讳’自己求中的目的有自私的一面,这说明了舜除了有远大抱负还很诚实。 9. 远执(挚)迺易位,执(挚)诣测阴阳之勿(物),咸(川)顺不逆。’ 从前帝挚要把大位传给您,帝挚亲自去考察了天下万物,发现这样做会很顺利。’ 执:通‘挚’,指帝挚。迺:始也。易位:王位更迭。《孟子》‘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荀子·儒效》‘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阴阳之物:指天下万物。阴阳在古代含义宽泛,可以指日月、南北、寒暑、君臣、夫妇、男女、音律、动静乃至生死,总之一切相互对立的事物都可以用阴阳来表述。咸川(顺)不逆:指的是挚在禅位之前去测定了阴阳之物,发现都很顺利,没有相违的。 《史记·五帝本纪》‘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娵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司马迁认为是帝挚不贤所以才换了帝尧。帝尧上台的具体过程没说,无非是禅让和篡位两种途径。《帝王世纪》认为是禅让:‘挚服其义,乃率群臣造唐而致禅’,笔者在没有找到其他证据之前姑且从之。 舜去求‘中’难道是想向尧求取帝位吗?舜把帝挚和帝尧的故事都摆出来了,难道是怕尧听不懂意思吗?非也,还远不到时候。古者帝王禅让要具备四个条件:其一乃贤,其二乃亲,其三乃考察,其四是诸侯归之。舜只具备第一个条件,他还是个庶民,和尧没有亲缘关系,尧也只是知道他工作有成绩,还谈不上更多的考察。这时候舜优先要考虑的是和尧攀个亲,作了亲下面才好继续进行。看到此处读者必然会产生疑问,不是说上古帝王禅让在德不在亲吗?这可能是个误解,上古帝王在乎的不一定是父子之亲,但也不会把天子之位便宜了不相干的人。帝喾于尧乃父子,黄帝于颛顼乃祖孙,颛顼于帝喾乃叔侄,尧与舜乃翁婿。黄帝、颛顼、帝喾与尧之间有的是天然的血缘关系,而舜的地位低下,他血统上的提升之路只能是婚姻。舜此番求‘中’求的实际上是‘亲’。 10. 舜既得中(宗),言:‘不(丕)易(赐)实㝸(隙)名身,兹备。 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就算是归依了尧所在宗族,他对尧说:‘您给予我的这个巨大恩赐弥补了我名分和自身地位之间的缝隙,现在条件具备了。 得中(宗):舜旧为小人,无显宗可依。娶尧二女则归尧之宗。不易:通‘丕赐’,大赐也。《诗经·大明》天难忱斯,不易维王。‘不易维王’犹‘丕赐维王’也。实:填实、充实。㝸:通‘隙去掉耳刀’,就是缝隙的意思。名身:自身与名誉。所谓‘名’,指的是尧给与他的地位;‘身’,指的是舜自身的德行。实隙名身:弥补名分低下和自身高德之间的缝隙。兹备:犹言身名并全。 11. 隹(惟)允翼翼不解,用作三
(降下土)之惪(德)。’ 我唯有严肃保证永不背弃您的支持,凭借此我得以治理下土四方。’ 允:保证、允诺。翼翼:严肃谨慎貌。不解:非‘不懈’也。不解乃是不解除之意,舜誓不背尧宗。‘不解’在后文二出,皆其意。三降之德:此处非指三种德行。‘三’为虚数,指的是多次,就好像‘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指的是多次经过家门。file:///C:\Users\lenovo\AppData\Local\Temp\ksohtml9072\wps9.png:上‘降’下‘土’,直接读作‘降下土’,就是《天问》中‘降省下土四方’的意思。惪:现在多认为是‘德’的异体字,但是在古代二者是有区别的。《说文》对‘惪’的解释是‘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从直从心’。舜外得身份地位于尧,内得能力德行于己,这就是舜的‘惪’。用作三降之惪是有省略的,应该是用什么东西作三降之惪。前文在讲舜‘得中(宗)’,那么省略的应该是‘宗’,也就是‘用宗作三降之惪’。这样本句的意思就是‘舜把尧宗的势力作为他治理下土四方的依靠’。 12. 帝尧嘉之,用受氒(厥)绪。 尧帝很嘉许他,把功业传给了舜。 13. ‘於唬(呜呼),黹之哉!’ 尧说:‘呜呼,穿戴上衮冕吧!’ 黹:黼黻也。黼黻乃帝王吉服之章。以此代指衮冕。黹加于身,犹言正位。 第三部分:上甲微的故事 14. 昔
(微)矵(弃)中(宗)于河,以
(复)又易(有易),有易伾,氒(厥)罪(微)。 从前上甲微对于河伯的宗族势力弃之不用,去找有易氏报仇,有易氏人多势众,反而降罪于上甲微。 微:殷之先公上甲。甲骨卜辞中受祭最隆者。 矵:在《康熙字典》里读作qi,就是‘砌’的异体字。这可能除了读音以外在意思上不会有什么帮助。‘矵’现在被诸家普遍识为‘叚’,之后再通假为‘假’。‘矵’和‘叚’在上古字形上多少有点儿形似,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在于《清华简·系年》上还出现过一次这个字,那次被认定为‘叚(假)’。问题是那次的‘矵’非但不能解作‘假’,而且真正意思正好是‘假’的反义词。 《系年》‘穆王即世,莊王即位,使申伯無畏聘于齊,矵路於宋,宋人是故殺申伯無畏,奪其玉帛。’这段话目前通行的解释是‘楚穆王死了,庄王继位,他让申伯无畏去齐国聘问,向宋国借道,宋人因为这个杀了申伯无畏,夺了他带的财物’。‘矵路於宋’就是‘假路于宋’,这看起来通顺,但感觉有点儿不对头。‘假路’就是‘假道’,这在列国年间很常见,楚国和齐国中间隔着宋国,所以楚国使节去齐国聘问要行假道之礼,也就是要提前知会宋国。晋献公要攻取虢国的时候也要预先通知必经之路上的虞国,而且还送了虞国不少礼物。申伯无畏‘假路于宋’这没什么不对的,为什么踏入宋国土地后会被杀了呢?简文还说什么‘宋人是故殺申伯無畏’,好像还挺理直气壮,这很让人不解。 申伯被杀一事在《左传》和《吕氏春秋》里都有记载,故事梗概是楚穆王时楚国曾收拾过宋国一顿,两国以此结下了梁子。楚庄王继位后派申伯去齐国聘问,途中要经过宋国,楚人怕向宋国提出假道的要求时宋国会不给面子,所以就没有通知宋国而让申伯直接通过,宋国一怒之下就在申伯通过时把他杀了,还把东西都抢走了。《系年》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和《左传》、《吕氏春秋》所述大致相同,所以故事应该是一样的。‘矵路於宋’在此就一定不能认为是‘假路于宋’,而应是‘不假路于宋’。不假就是不借的意思,笔者很难找到一个现代的汉字去表达这个意思,‘矵’既然和‘弃’同音,弃又有放弃不用的意思,那么姑且把‘矵’暂定为‘弃’。‘微矵中(宗)于河’的意思是‘上甲不借助河伯宗族的力量’。 河:殷之高祖河,甲骨卜辞受祭隆重。愚以为河伯氏女或为商人母系高祖来源,自上甲以来常与历代商王通婚。 以复有易:报复有易氏。上甲之父王亥为有易氏所杀,上甲欲复仇。伾:人多势众为伾。厥罪微:其降罪于上甲微。 15. 亡
(屬),迺追(归)中(宗)于河。(微)寺(嗣)弗忘,
(传)贻子孙,至于成康(唐)。 上甲微遭受打击后部属离散,这才归附于河伯的宗族。上甲微的后人不忘此事,把这个教训传给子孙后代,一直到了成汤。 从
从‘殳’,‘ 屬’从从‘蜀’。‘蜀’‘殳’同音,声旁同,故而通‘ 屬’。 亡属:意为失去所属,部众离散。寺:通‘嗣’。《释名》寺,嗣也。 传贻:传给。成康:成唐。甲骨文中成汤作‘成’,亦作‘唐’。 16. 黹备不解,用受大命。 成汤虽然已是衮冕加身也不解除与河伯氏宗族之约,最终得以承受天命。 黹备:身被章服之意,代指正位为王。或以‘备’通‘服’,作‘黹服’,亦可。其意皆为身穿黼黻之衮。黹备指的是正王位,在先;而受大命指的是承受天命,为诸侯共主,在后。二者不可混淆。周文王也是在即位为王三十五年之后方才受大命。 第四部分:文王反复叮嘱 17. 於唬(呜呼)!发,敬哉!朕闻兹丕! 呜呼!发儿,你可得听话啊!我知此关系重大! 闻:知。丕:大。 18. 旧命未有所次。今汝黹备毋解! 我人死了说的话也就不好使了。现在你身为君主可不要背弃我们和姜姓的宗族之约啊! 旧命:指文王之命。武王即位后所作之命则为新命。次:停留。旧命未有所次:人死了旧命也就不会停留了。毋解:不要解除(我与姜姓之约)。 19. 亓(其)有所由矣(犹豫),不及尔身受大命。 要是你怀疑我说的这个道理,那你可是不会身受天命的。 亓:通‘其’。由矣:表犹豫之意。‘犹豫’属于双声连绵,上古亦可写作犹与、由与、尤与、犹夷等。 20. 敬哉,勿泾(轻)!日不足惟宿不羕(祥)。” 听话,别不当回事儿!自己的王气不足还放着我讲的道理不用,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日:王气,也指帝王的能力。古人常以太阳象征帝王。《吕览·慎大》‘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此处应解释为夏桀和商汤的王气相斗。宿:搁置不用。羕:通‘祥’,吉利、好。 ‘宿不祥’和‘宿善不祥’这个成语的解释有相通之处。宿善不祥是《说苑·政理》上的典故。周文王和姜子牙讨论国家富强之道,姜子牙告诉文王富民最重要,周文王听了说‘善(好)!’,姜子牙告诫文王‘宿善不祥’,周文王听了马上开仓放粮。‘宿善’就是搁着善事而不立行。 《逸周书·大开解》有‘惟宿不悉,日不足’。《大开解》讲的是一个叫兆的人向周文王阐述‘八儆’‘五戒’的道理。周文王听后深以为然,说:‘戒后人其用汝谋,惟宿不悉,日不足。’意思就是‘告诉我的后人要使用你的谋划,放着不用不好,帝王也有不足之处啊。’ 妻宗势力对王权的影响 以上就是笔者对《保训》全篇的详尽解读。现在看看武王和姜子牙,舜和尧,上甲和河伯这三对人之间有无共通之处。很明显,他们都是姑爷和老丈人的关系。 武王的王后邑姜是姜子牙的女儿。周王和姜姓通婚传统源远流长,周太王娶的太姜,武王娶的邑姜,这之后穆王、懿王、厉王等多位周王都和姜姓联姻。姜子牙很可能是姜姓族群的首领,而周姜两族的联合可能是周的重要统治基础,周文王一定会对笼络姜姓特别重视,而把武王托付给亲家公也是最可靠的。 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没有这层关系估计舜也不会被尧选定为继承人。历史没有记载上甲是河伯的女婿,但是王亥死在有易氏,他的王位落在了弟弟王恒手里,王亥的儿子上甲投奔妻家河伯氏,所以河伯借师给他去报仇。这个推测有其合理性,如果二者没有亲缘关系河伯会去帮上甲复仇吗?夏朝少康中兴,靠的不也是老丈人有虞氏提供的帮助吗?所以这应该是一种带有强烈母系社会残余的血亲复仇。殷墟卜辞里隆重祭祀的高祖河可能就是河伯,他尽管不是后来历代商王的父系先祖,但是作为母系的先祖一样地位崇高。 三代之时,诸侯强大者为方伯,方伯强大且为天下拥戴者则受大命,这就是早期的天命观。周武王黹备则是继承了周国王位,这是周文王作为自己的遗产传给他的。而周文王所受的大命是来源于诸侯的拥戴,就不是周文王能直接传给他的,这需要各方势力的确认。多数诸侯归商则商受命,多数诸侯归周则周受命。周姜联合则更加强大,才能使四方诸侯归之者众,这是武王受命的基础。 西周灭商之后,实力剧增,于是大搞分封制,强大的诸侯多数是周的同姓子弟。同姓诸侯是周王室天然的支持者,只要宗法制依然有效,周王甫一即位就自然而然成为诸侯共主,受命也便理所应当了。周文王传保时特别看重的‘中(宗)’的理念在后世周王眼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此正所谓时事易也。 《保训》简大约是战国中后期的遗物,那么它是战国人的伪托之作还是真的可以追溯到周文王呢?笔者认为它极有可能真的是周文王的遗嘱。原因在于《保训》的主旨与战国诸子百家哪家思想都不合。战国百家争鸣,诸子伪托古圣先贤所做文章之目的在于传播自家学说。他们要借圣人之口述心中之志。通观《保训》,读后直观感觉是里面的道理实在是不够高大,古圣先王成就大业要去依靠妻家的势力,试问儒墨道法哪家会去宣扬这种理念呢?所以说越是简单的才越是真实的。《尚书》原本是二帝三王时的真实历史记录,那时文明初起,一切尚不完备,哪来许多深奥的哲学门道?《尚书》中为什么会有那些反映精一执中、建中建极、德仁敬成的篇章,估计还是后世托古之作吧。《保训》自秦汉以来没有成为传世文献,这不应该归咎于秦火。它的主旨反映的绝对不是儒家所尊崇的那种圣贤之道,所以被选择性遗忘掉也就理所应当了。正因如此,《保训》的文献地位更凸显重要,它使今人看到了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之前《尚书》的本真面目。 附《保训》释文: 惟王五十年,不豫。王念日之多隔,恐,述保训。戊子自靧水,己丑昧爽,召太公望传保。训于武王。 王若曰:“发,朕疾,甚恐不汝及训。昔前人传保,必受之以詷。今朕疾,允病。恐弗令终,汝以书受之。钦哉,勿轻!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鬲。懋功,求宗自诣:‘厥志不讳于庶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挚迺易位,挚诣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舜既得宗,言:‘丕赐实隙名身,兹备。惟允翼翼不解,用作三降下土之德。’帝尧嘉之,用受厥绪。(尧曰):‘呜呼,黹之哉!’昔微弃宗于河,以复有易,有易伾,厥罪微。(微)亡属,迺归宗于河。微嗣弗忘,传贻子孙,至于成汤。呜呼!发,敬哉!朕闻兹丕!旧命未有所次。今汝黹备毋解!其有所犹豫,不及尔身受大命。敬哉,勿轻!日不足惟宿不祥。”
参考文献: 烟台大学中国学术研究所2010级研究生胡凯、陈民镇作《清华简《保训》集释》,发表于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集释》内容颇为详实,将2011年之前各家在《保训》上的研究成果开列的相当详细。本文作者所用的现代参考文献唯此一篇,整体释文多参考《集释》,对其有所损益。笔者很大程度上只是在各家的研究基础上对《保训》做出新的解读。 《清华简·系年》中‘申伯无畏’一段参考释文出自http://www.360doc.com/content/18/1202/13/4307615_798749996.shtml 本文所查阅的其他古文献皆为《尚书》、《说文》等常见古书,出处已在文中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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