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攝命》“㯱〓”與逑鼎、毛公鼎“龏㯱”合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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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華簡《攝命》“㯱〓”與逑鼎、毛公鼎“龏㯱”合證
                            李銘
                        （連雲港師範學院）



  清華簡《攝命》有如下一段話：
    王曰：“攝，已，汝唯沖子，余既明命汝，乃服唯寅，汝毋敢㯱〓。凡人有獄有訟，汝勿受幣。
“㯱”字是石小力先生改釋的，石先生進而指出“㯱〓”見於西周金文四十三年逑鼎（《銘圖》02503-02512）、毛公鼎（《集成》02841）。[1]其説正確可從。
  逑鼎、毛公鼎辭例如下：
  逑鼎：毋敢龏㯱，龏㯱隹有宥從，乃侮鰥寡。
  毛公鼎：毋敢龏㯱，龏㯱乃侮鰥寡。
毛公鼎的“龏㯱”，眾說紛紜。諸家説法見石帥帥先生《毛公鼎銘文集釋》[2]一文，本文不具引。
《攝命》的“㯱〓”，馮勝君先生讀作“橐㯱”，認爲“㯱”從“缶”聲，或可讀爲“飽”（古文字中“缶”聲與“包”聲相通之例極多，參看白於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130-131頁）。[3]
  今本《老子》第三十一章：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爲上，故不美，若美之，是樂殺人。
與“淡”相對應之字，在郭店簡《老子》和馬王堆帛書《老子》中作如下之形：
  郭店簡《老子》丙本：糹龏
  馬王堆帛書甲本：龐
  馬王堆帛書乙本：忄龍
上面三個字，劉釗先生曾經都讀作“愉”，劉先生說：
   “愉”從“俞”聲，古音在喻紐侯部，與來紐東部的“龍”聲皆爲舌音，韻爲陰陽對轉，所以“糹龏”讀爲“愉”於音理上沒有問題。……今本 《老子》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馬王堆帛書本作“天地相合，以俞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郭店楚簡《老子》甲作“天地相合也，以逾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對於“降”與“俞”、“逾”的差別，馬王堆帛書研究組注謂：“‘俞’疑讀爲‘揄’或‘輸’。”《郭店楚墓竹簡》一書注釋認爲其説“可從”。高明先生《帛書老子校注》一書讀“俞”爲“雨”。劉信芳先生則讀“逾”爲“霣”。（劉信芳：《荊門郭店楚簡<老子>文字考釋》，載《中國古文字研究》第一輯，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按已上諸説皆不妥。“俞”、“逾”就應該讀作今本的“降”字而不需它讀。“降”字古音在見紐東部，而從降得聲的“隆”則在來紐冬部。古東、冬不分，典籍中“降”、“隆”相通之例很多。（見高亨：《古字通假會典》，13頁，齊魯書社，1989年。）所以“降”字與喻紐侯部的“俞”音亦可通。“隆”與“龍”因音近在典籍中亦有相通之證。（見高亨：《古字通假會典》，13頁，齊魯書社，1989年。）既然“俞”通“降”，從“降”得聲的“隆”又通“龍”，則“俞”亦應該可以通“龍”。所以“糹龏”可以讀“愉”。[4]
  北大漢簡《老子》作“僂”，整理者說：
      “糹龏”、“襲”、“忄龍”均從“龍”得聲，“龍”屬東部，“僂”屬侯部，二字聲母相同、韻母爲陰陽對轉，故可通假；“僂”疑讀爲“鏤”，《說文·金部》：“鏤，鋼鐵也。”
  綜合以上說法，目前想到了三種讀法。一是讀作“愉飽”。“龏”可以讀“愉”，劉釗先生已作了很好的說明。二是讀作“苟飽”。龏屬見母東部，苟屬見母侯部，二字聲母相同，韻母爲陰陽對轉。三是讀作“荒飽”。逑鼎的“龏”是從“兄”作的，“兄”應是附加的聲符，反映了東陽合韻的現象。李學勤先生指出，史牆盤“邦、童，古東部韻；方、疆、行，古陽部韻。東陽合叶的現象，西周時已經存在，《詩·烈文》即其一例”。[5]兄、荒都是曉母陽部字，古音很相近。

                                                         一

  “愉飽”見於《鹽鐵論·非鞅》：
    無恩於百姓，無信於諸侯，人與之爲怨，家之與爲讐，雖以獲功見封，猶食毒肉愉飽而罹其咎也。
  王利器先生《鹽鐵論校注》云：
    俞樾曰：“‘愉’讀爲‘偷’，古字通。《淮南子·説林篇》：‘狗彘不擇甂甌而食，偷肥其體而顧近其死。’與此‘偷饱’義同。”器案：《戰國策·燕策上》：“人之饑所以不食烏喙者，以爲雖偷充腹，而與死同患也。”《史記·蘇秦傳》“偷”作“愈”，這裏的“愉”字，就是“愈”字的變體。
  “愉（偷）”亦作“媮”，見於《楚辭·九辯》：
    食不媮而爲飽兮，衣不苟而爲溫。竊慕詩人之遺風兮，願托志乎素餐。
  朱熹《楚辭集注》：“媮即偷也。言衣食固非不欲其溫飽，但不可以非義而苟媮以得之耳，故寧不素餐無衣裘而饑凍以死也。”“不媮”與“不苟”語義相近，“不媮而爲飽”與“素餐”語義相反，“媮而爲飽”可爲“愉（偷）飽”的注腳。
  《商君書·墾令》云：
    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勉農而不偷。
  蔣禮鴻先生《商君書錐指》云：
    《禮·表記》：“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鄭玄注：“偷，苟且也。”又《荀子·禮論篇》曰：“怠惰偷懦之爲安。”則偷與怠惰，其義一 也。《說文》無偷字，本字作愉。“愉，薄也。”《周禮·地官》：“大司徒之職，施十有二教，六曰：以俗教安，則民不愉。”鄭注：“愉，謂朝不謀夕。”
  《左傳》襄公三十年云：
    於是魯使者在晉，歸以語諸大夫。季武子曰：“晉未可媮也。有趙孟以爲大夫，有伯瑕以爲佐，有史趙、師曠而咨度焉，有叔向、女齊以師保其君。其朝多君子，其庸可媮乎？勉事之而後可。
  趙生群先生《<左傳>疑義新證》：“媮，怠也。‘晉未可媮’，謂事晉不可以懈怠，與下文‘勉事之而後可’相對。”又《春秋左傳詳注》：“媮：同‘偷’。怠，懈怠。”
  今本《老子》四十一章云：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
偷，寜鎭疆先生引趙生群先生《<左傳>疑義新證》的說法，認爲當理解爲偷惰、懈怠，傳世很多從“俞”之字的版本，其本字均當作“偷”。“建德若偷”意思是說修積而成的德，反而好像偷惰、很少修積的樣子。[6]
  出土文獻中也有讀作“偷”，作苟且、懈怠解的例子，這里據白於藍先生《簡帛古書通假大系》轉錄二例：
    睡虎地秦簡《語書》：緰（偷）隨（惰）疾事，易口舌，不羞辱，輕惡言而易病人。
    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十二：使人於齊大夫之所而俞（偷）語則有之。
“偷惰”见于《大戴礼记·盛德》。“俞（偷）語”与《左传》文公十七年“齐君之语偷”可以对比。
  清华简《皇门》：“以家相厥室，弗卹王邦王家。隹俞德用……”复旦读书会疑“俞”字可读为“偷”，“偷”是“苟且、怠惰”的意思。[7]
  古書中又有“偷食”“偷生”“偷營”的說法，例如：
    《左傳·昭公元年》：吾儕偷食，朝不謀夕，何其長也？（楊伯峻注：偷，苟且。）
    《國語·晉語八》畜其心而知其欲惡，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則莫思亂矣。（韋昭注：偷，苟也。）
    《商君書·農戰》：民見上利之從壹空出也，則作壹；作壹，則民不偷營。民不偷營則多力，多力則國強。（蔣禮鴻注：苟且曰偷。）
  “偷食”亦作“媮食”，見於《漢書·韓信傳》：
      眾庶莫不輟作怠惰，靡衣媮食，傾耳以待命者。
顏師古注：“媮與偷字同。偷，苟且。”

                                                        二

  “苟”後接動詞，作“苟且”解，在先秦兩漢古書中是很常見的，例如：
    《商君書·畫策》：餓不苟食，死不苟生。
    《禮記·曲禮》：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
    又《祭統》：心不苟慮，必依於道；手足不苟動，必依於禮。
“苟食”與前舉《左傳》“偷食”、《漢書》“媮食”語義相近。“苟飽”不見於先秦兩漢古書，“苟飽”與“偷飽”語義應該相近。
  “荒飽”見於《商君書·墾令》：
    商賈少，農不能喜酣奭，大臣不爲荒飽。
  寜鎭疆先生在《說<老子>的“建德若偷”》中说：
    文献中还多见与“偷”类似的“荒”，且如前举“怠偷”连言，有时也“荒怠”并举（《国语·周语上》“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清华简《四告》简4“肆唯骄憃荒怠”），两者显然义近。……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一则曰：“弼（弗）敢荒在位”（六启），再则曰“弼（弗）敢荒德（九启）……我们认为《周公之琴舞》的“荒德”其实与前举《皇门》的“俞（偷）德”义同。[8]
  《尚書·盤庚中》“非余自荒茲德”可以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荒德”對比。楊慎《丹鉛總錄》：“《書》云‘屍位’，《詩》云‘素飧’，商君謂之‘荒飽’，吳起謂‘枝官’，《史》云‘冗食’，又曰‘遊手’。蝝蝗、蟊賊，下不在田矣。”[9]“愉（偷）飽”“苟飽”“荒飽”猶言尸位素餐。
  與“偷”語義相反的是“不偷”“毋偷”，例如：
    《國語·晉語一》：太子曰：“君賜我偏衣、金玦，何也？”里克曰：“孺子懼乎？衣躬之偏，而握金玦，令不偷矣。”
    《大戴禮記·千乘》：兼而愛之，則民無怨心；以爲無命，則民不偷。（汪照曰：偷，惰慢也。）
    《論語·泰伯》：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管子·立政》：勸勉百姓使力作毋偷。
    《商君書·弱農》：使民以食出各必有力則農不偷。
    《荀子·富國》：和齊百姓，使民不偷，是將率之事也。
  與“苟”語義相反的是“不苟”，例如：
    《国语·齐语》：山泽各致其时，则民不苟。
    《周礼·地官·大司徒》：以祀礼教敬，则民不苟。
“民不苟”与《論語·泰伯》、《大戴禮記·千乘》的“民不偷”语义相近。
  與“荒”語義相反的是“不荒”，例如：
    《诗经·唐风·蟋蟀》：好乐无荒。毛传：荒，大也。郑笺：荒，废乱也。
    《商君书·垦令》：大臣不荒，则国事不稽，主无过举。
上面的“不偷”“不苟”“不荒”與金文“不易”“不惰”語義相近。金文中“不易”“不惰”常與“敬”“虔”連用，例如：
    卯簋蓋：今余唯令汝尸△宫、△人，汝毋敢不善。（《集成》4327西周中期）
    師㝨簋：師㝨虔不惰，夙夜恤厥牆事。 （《集成》4314西周晚期）
    毛公鼎：敬念王威不睗。（《集成》2841西周晚期）
    叔尸鐘：虔恤不易。 （《集成》274春秋晚期）
    蔡侯紐鐘：有虔不惕。（《集成》210春秋晚期）
    中山王方壺：穆濟嚴敬，不敢怠荒。（《集成》9735战国晚期）
《攝命》“龏（偷/苟/荒）㯱（飽）”與“寅”相對，“余既明命汝，乃服唯寅，汝毋敢龏（偷/苟/荒）㯱（飽）”和上面金文的用法、語義相似，卯簋蓋“汝毋敢不善”与“汝毋敢龏（偷/苟/荒）㯱（飽）”尤其接近。简文意謂敬乃服，汝毋敢尸位素餐，逑鼎、毛公鼎的“龏（偷/苟/荒）㯱（飽）”亦当作如是解。


注释：
[1] 石小力 ：《清華簡第八輯字詞補釋》，《紀念清華簡入藏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成立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清華大學，2018年。
[2] 石帥帥：《毛公鼎銘文集釋》，吉林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
[3] 馮勝君：《清華簡〈尚書〉類文獻箋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361頁。
[4] 劉釗：《讀郭店楚簡字詞劄記》，《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
[5] 李剛：《釋“△”兼論東陽合韻》，《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6] 寜鎭疆：《說<老子>的“建德若偷”》，《<老子>探源與古義新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
[7] 馮勝君：《清華簡〈尚書〉類文獻箋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198頁。
[8] 寜鎭疆：《說<老子>的“建德若偷”》，《<老子>探源與古義新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
[9] 豐家驊：《丹鉛總錄校證》，中華書局，2019年，第12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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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前先生有《释“龏龏㯱㯱”———兼说西周金文中的怠政、庸政和惰政》（《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一文，认为应读作“恭恭包包”，即表面恭敬，实则内心却包藏阴谋，表里不一，毛公鼎铭文此节系王告诫毛公作为执政大臣，要以先王作为典范，勤政爱民，行仁政善政，不得怠政、庸政和惰政以伤民；要勤勉事王，从严治吏，恪尽职守，真正起到作为王朝股肱重臣的作用，以助其治国安邦，鼎铭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内涵，集中体现了周人“为民父母”的德治思想和“为政以德”“乂民以德”的治国治民理念，毛公鼎浓缩了历史的智慧，凝结着古代文明的精华，是名副其实的国之重器，或可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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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d_history 發表於 2025-6-9 10:09
黄锦前先生有《释“龏龏㯱㯱”———兼说西周金文中的怠政、庸政和惰政》（《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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