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三O一医院,季羡林先生快住满四年了。 这是入院时谁也没想到的。在荷竹摇曳的北大朗润园家中,季先生最疼爱的大白猫咪咪叫了数日,一直等待着“爷爷”归来;一批又一批新生来到季府窗下,殷殷地向里张望,期冀能有奇迹发生。 布衣情怀 自谓早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境界的季先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很快在医院建立起了新的大家庭。 这个家庭的成员可真多,从医生、护士、护工,到清洁工,再到其他病友及其家属,热热闹闹,亲密无间。季先生被称为“爷爷”或“老爷子”,三天,护士们给他买来个毛绒猫咪;两日,小保安又送来几个柿子;再几天不见,传达室的老门卫就带话来问安了。 老爷子每天清晨6点起床,这对于勤奋了一辈子的季先生来说,内心总有不安,因为在家他从来都是4:30即起,或读书,或著述,孜孜矻矻,从不敢懈怠。可是大家心里高兴了,好,医院有纪律,不许。谢天谢地,可有人管住老爷子了! 老爷子今年将迎来95大寿,岁月风霜,丹霞飞渡,确实年老体弱了。何况腿部动了手术,举步极为困难,疼痛程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可是他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是重病号,相反觉得自己正常极了呢 他老说“只要有一口气就得干活”,所以从入院第一天起,就把办公室搬到医院来了。每天上午,在医院的日志上是治疗时间,在季先生的闹钟上却是“干活”的时间。为此,凡输液,必伸左手,留下右手写东西。于是,滴水石穿,又一部《病榻杂忆》已写了一多半。而下午,又是雷打不动的读书读报时间,由于眼睛必须保护不再看电视,季先生就特别重视读报,这是他通往世界的窗口啊。有时秘书李玉洁老师怕他累着,故意丢下了这张忘记了那张,老爷子心里明镜似的,也不动声色,一份读完了,再点另一份,反正你都不能给我落下。 医生来换药了。这可不是玩的,老爷子的腿上打了两个洞,把塑料小管子生生地杵进去,才能打药,有时还得在肉上动刀子剪子。看得李玉洁老师心“嗵嗵”跳,连护工都跟着直冒汗,可是每回老爷子都谈笑风生。等医生们走了,李老师颤声问:“先生您真不疼 ”老爷子回答 “不疼是假的,但又何必给大夫增加思想负担哪?” 不仅如此,老爷子还老对医护人员说:“别再给我用好药了,差不多就行了。”“我是光消费不生产的人了,我看就别治了。” 是,确实是,在季先生心中,从来都是为别人着想,只是不关心自己。护工也是家庭成员,不但照付工资,不但和颜悦色,还额外管吃管喝管水果。半夜有了尿,老爷子把两次三次憋成一次,宁愿自己睡不好也不叫醒护工,因为“他们白天也很疲劳了,晚上不忍再让他们起来”。 人格魅力 有一天,一位年轻护士说起某报正在连载季先生的著作《留德十年》,表示很爱看。老爷子马上把李玉洁老师找来,吩咐叫人去买,说“书是给人看的,哪怕有几句话对年轻人有用了,也值得。”这一来轰动了全医院,大家都来伸手,还索要签名本。“都给。”“买去。”季先生发话说 “钱是有价之宝,人家有收益是无价之宝。”最后,一趟一趟买了600本,也一笔一画地签名600本。 真的,李玉洁老师对季先生简直敬如天人,“虽然照顾老先生从体力上确实累,因为我也是快80岁的人了。可是从灵魂深处体验到特别的幸福,觉得生活在他身边是一种享受。”问享受什么?答曰:“首先是人格魅力。老先生在做人上,从来是克制自己,照顾他人,以德报怨,虚怀若谷。而且坚持平民立场,对人没有等级观念,大官来了也是这样,平民来了也是这样,越是被人看不起的人还越平等相待,就说医院里的勤杂工吧,差不多都跟季爷爷聊过家常。” 回想1985年,我作为初出茅庐的小编辑,第一次去拜访季先生。进门前,曾数次猜测大名鼎鼎的季羡林先生,仪容将是多么威严,风度该是多么翩翩,简直是云端里面的人物了。全没想到,开门的就是季先生本人。当时的感觉,说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贴切。一袭藏蓝色中山装,黑布鞋,穿得很旧。说话很简洁,没有热切的寒暄,但有仁慈的目光,脸上是佛像一般的平静。我立刻被他的平易融化了,原本像卷叶一样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开了。 今天我理解:季羡林先生的精神,就是中国文化传统所推崇的平民知识分子精神,古称布衣精神,亦即圣贤精神。这是从五千年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之树上开出的灿烂花朵,是从孔孟、老庄、诸子百家、竹林七贤……无数布衣知识分子薪火传承下来的高贵文脉。这个文脉讲究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君子之爱人也,以德。”“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这是我们中国的国魂,是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精神支柱,是我们民族振兴,国家富强的立国之本。 心系家国 然而,走近季羡林先生的身边易,走近他的精神境界却很难,非常难。 季先生的一生,用他的话说:“天天都在读书写文章。越老工作干得越多。”除了让中国学者感到深奥无比的德国哲学研究外,数十年来主要从事印度文学的翻译研究,佛教史以及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工作,还撰写了汪洋四溢的散文随笔等作品。现在,《季羡林全集》已编到了32册,粗略一算,已经有一千多万字了,真正是著作等身,学问大师,当代鸿儒。 然而极为可贵的是,季羡林先生又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学者,相反,他相当入世,胸中承载着天下万物,时时守望着民族、国家、世界,还有大自然。他还一直保持着独立思考的精神,始终秉持独家观点,绝不人云亦云。李玉洁老师曾多次感叹说 老先生想的跟别人都不一样,有时还特别超前。就见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在那儿想,我们跟都跟不上。 早在20多年前,季先生就大谈“和谐”——“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就是和谐”。人与人要和谐相处。人与大自然也要和谐相处。东方人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是同大自然交朋友,了解自然,认识自然;在这个基础上再向自然有所索取。“天人合一”这个命题,就是这种态度在哲学上凝练的表述。必须珍惜资源,保护环境。现在,当人们回头再看来路,不禁感慨者再 “老马之智可用也”,季先生的预见,印证了多少生活的真理啊! 宽人严己 前些日子,有一件事在三O一医院引起轰动。但见医生护士们窃窃私语,很激愤的样子。当他们来到老爷子面前,却都换上一脸春风,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外省有一位学者在某报撰文,指责季羡林先生“自封大师”,云云。虽然医生护士们不是专业人士,不懂学术,但从这几年跟老爷子的接触中,从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学界人士对老爷子的敬仰中,他们觉得自己能分辨出东西南北,春夏秋冬。 一天,季先生突然把李玉洁老师叫到身边,脸上还是那佛像一般平静,说:“不用演戏了。”“人家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师。只不过我运气好,好事都往我这儿流。”他说:我就两条:爱国和勤奋。我总觉得自己不行,我是样样通,样样松。” 见李玉洁老师不服气,季先生就叫她端正态度,并说:“人家说得对的是鼓励,说得不对是鞭策,都要感谢,都值得思考。即使胡说八道,对人也有好处。就怕一边倒的意见,人就晕了。” 他特别能看到别人的优点,赞扬起来从不吝啬。比如他夸李国文先生的随笔写得好,有哲理,是能让人在脑子里留下印象的文章。还夸邵燕祥先生的诗好,有文采有思想有意境,说着竟然随口背了出来,把李玉洁老师惊得一下子就坐直了。 这使我想起当年的一件逸事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约季先生写写当代另一位大儒张中行先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我眼中的张中行》就飞来了。季先生称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难得一位大学者对另一位大学者如此欣赏。我们只听古人说“文人相轻”,又看过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诋毁乃至“残杀”,却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互相欣赏的,更少见如此之高的评价。季羡林先生把他对张先生的钦佩之处老老实实告诉读者,一副甘拜下风的若谷虚怀。 什么叫“大师” 至少,我固执地认定了一条,他必须是真心做到了“学然后知不足”;还应执守大唐名相魏征的一句名言 “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季羡林先生都做到了。 人物小传 季羡林先生,1911年8月生于山东省清平县 现改为临清市 农民家庭。1930年高中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4年毕业,获文学士学位,回济南母校任省立济南高中国文教员一年。1935年被录取为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是年秋赴德国,入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46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解放后仍任原职,北京大学授予他“终身教授”的荣衔。1956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同年加入共产党。1978年兼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北京大学合办的南亚研究所所长。先后兼任过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长、中国南亚学会会长、中国语言学会会长、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会长等几十个职务。自1954年起,当选为第二、三、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2003年4月由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改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院士。 成果解读 纵观季羡林的学术生涯,用他自己的话说,“翻译与创作并举,语言、历史与文艺理论齐抓,对比较文学、民间文学等等也有浓厚的兴趣,是一个典型的地地道道的‘杂家’”。 几十年来,季羡林先生有关印度的主要著作有《印度简史》、《1857 1859印度族起义》、《中印文化关系论丛》、《印度古代语言论集》、《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罗摩衍那初探》、《季羡林佛教学术论文集》、《中印文化交流史》、《糖史》、《天竺心影》等。这些著作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关于印度方面的译著有 古典梵文名著《沙恭达罗》、《优哩婆湿》、《五卷书》等。“文革”期间,他见缝插针,用五年时间,以流畅的中文翻译了200多万字的印度著名史诗《罗摩衍那》,引起国内外学者高度重视。他在印度研究方面,贡献巨大,名震世界,起了很好的示范和带头作用。 季先生高屋建瓴,辨伪辟谬,新义迭出,发前人之未发,这是他的研究特点之一,诸如印度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与途径问题等,即为例证之一。他还主张 “研究历史,贵在求真,决不容许歪曲事实,削足适履,以求得适合某种教条主义的‘论’”。他提出一些“史”书如“中国通史”、“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等应该重写。 他勇于创新,不因循守旧。他倡导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会,后来比较文学课程在全国高校普遍开设起来。他提出建立比较文学中国派的主张,得到学者的一致赞同,引起了世界文学界的关注,如今已成为世界比较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主张积极开展中外文化交流,撰写了大量涉及中国、东北亚、东南亚和中亚古国以及欧洲文化方面的论著,成就出类拔萃。 他的散文在我国20世纪文坛上独树一帜,可读性很强。截至目前,他共创作散文100多万字,出版了8部散文集。 回声 他以一身而具有三种难能 一是学问精深,二是为人朴厚,三是有深情。三种难能之中,最难能的还是朴厚,像他这样的难于找到第二位。 ——张中行 他是那样的普通,普通得无法和周围的人加以区分。他如同一滴最平凡的水珠,无声地消融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他如同一粒最平凡的泥土,加入了无比浑厚的黄土地的浑重之中。伟大无须装饰,也不可形容,伟大只能是它自身。 ——谢冕 和他在一起,矜可平,躁可释,一切多余的雕饰的东西都成为不必要的了。 ——袁行霈 他是一位完全具备知识分子品格的人,决心要做出最好的学术成果,他从来没有放弃坚持一切都要优秀的原则……他人格的尊严,他对于物质利益的毫不动心,他对于书的热爱,他的耐心,还有他充分的真诚,对我来说,他将永远是气节的象征。 ——韩素音 http://news.xinhuanet.com/school/2006-01/08/content_4024113.htm |